108、结局一(1/3)

荀安离开庐州前,将草庐重新整修一番,也未曾提前告知明叔和阿竹,便自行下了山。

他将钟盈寄给阿竹的游记皆抄录下来,自编了一册。

他从庐州出发,沿着江北上,凡游记所言停留之地,他都停下来,若住山洞里,他便于山洞间歇息,几乎与游记中行程保持一直。

至滁州时,他栖息于她曾记录过的那个山洞,却不似她连夜逢雨。

他那时,方从以往因掌管牙帮而结缘的仇家那里逃脱,身上皆是血迹,那件道袍也松乱成条。

他将道袍脱了,于一旁山野水潭里洗了伤口,然后撕下还算洁净的内衫,用空余的手将伤口包扎。

他包扎得并不仔细,止了血便勉强作罢。

那已经破了泛白的道袍也用清泉洗了一遍,挂在一旁树枝上。

他着了身单薄中衣孤身坐在洞口的平石上。

那是一个很安静的中秋夜,明月当空,照亮了洞口,也照在他身上。

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若是此刻落了雨,这山间又是如何景象。

可如何却又想不出来,便仰头坐在洞口看皓皓明月。

他将手伸出去。

月光落在了他的手掌,上面还似有流转的银光。

他突然记起很多年前,她与他说的话。

俗气却让人觉得在活着的日子,她喜欢那些时节节礼,让人能觉得时辰流动,生命活着有意义。

他想到这里,回身从包袱里拿出半块胡饼,然后举起对着月亮,沿着月亮的边痕将它边缘一点一点撕开,成了一个极为粗糙的圆形。

他笑了笑,然后低低道了句:“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胡饼冷干,他一口一口咬着吞咽下去。

再然后,他继续仰头看着那轮月亮,直至东方见白。

除了顺着她的游记一路游行外,他凡见道观庙宇,必亲身拜访,与道士们攀谈修道成仙之术。

但也有些道观见他周身褴褛,将他驱逐出观也是常有之事。

他倒并无在意,将所获得便皆记在那册子后面。

他此一行,还常遇到以前结怨的仇人。

有些知晓他行踪的,便常堵住他。

或是殴打,或是凌辱。

他一概都不还手。

待对方凌辱够了,他才寻了机会逃走,托着残躯继续往前。

这般走走停停,便行了游记中大半的路。

于江陵郡时,他遇到了行游在外的一行大师。

江山水涨起船高,晴空遇雨,他与一行大师坐半山亭间。

山间清流,浮江于侧。

“一行大师相信成仙之道么?”他看着浩浩江水问得心不在焉。

一行大师修习佛道,他这般问,无异于南辕北辙。

“檀越相信么?”一行大师却不曾反驳他,而是反问道。

“佛家修轮回,道家修今世,”他抬头,“我等不及来世。”

“暂时因缘,百年之后。各随六道,不相系属。”一行大师却摇了摇头,“若是檀越今生修不到呢?”

“我道心已发,绝不转也,”他道,“道祖慈悲,定能怜我一片诚意。”

一行大师摇了摇头。

“听闻檀越多年追求修仙之术,四处服用丹药,我虽并非道门,也不如契多懂医术,但观檀越气色,却也多少知晓那些丹药多数并不可求,劝檀越莫要强行此法。”一行大师看了眼他,道,“道心讲究无尘,檀越心有尘埃,道心难固,求助丹药此法只能伤身。”

“世人修道以道心无尘为念,我以我心有挂为念,皆为我执,难道不是异曲同工。”他反驳道。

“我心与道同行共生,大师不必再劝。”他握紧了拳。

“罢了,”一行叹了口气,“众生于无始生死,无明所盖,爱结所系,长夜轮回生死,不知苦际。”

江水仍汤汤不绝而去,坐在对面的人消失于浩渺烟波之间。

再之后几年,他已然将那游记中的地方皆走遍了,后几年逗留于东海之上,做一些闲散的船工活,因而认识了诸多人,却始终不见传说中天幕金光。

许是机缘未到,世间成仙之术许多,并不拘于这一种,他便决定离开。

在离开东海之前,他遇到崔知易。

崔知易还是当年那般放荡不羁的模样,见到荀安,他似乎并不惊讶。

他们坐于小舟里,桌上放着一壶酒。

酒冷了,也没有人喝。

“贺兄。”他如以前那般叫他,“虽然你换了样子,但我还是习惯叫你这个名字。”

他对他当年所做之事只字不提,就好像他们还是在凉州的那个院子里那般熟络。

“没想到咱们再见竟会是在这海上。”崔知易看了眼外头起伏的海浪,惊涛拍岸,卷起烟雪。

“这么多年,你看上去比当年在凉州还有可怜。”他听不出崔知易这句话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深意。

他也不作反驳。

未有多久,海上便起了雾,远处的船只消失于雾里,天色暗了下来。

荀安不发一言,他虽有话哽在喉咙里,却不敢问出口。

也只能看着外头的雾气逐渐吞噬了整个船舱。

二人这般静默不语。

“三娘走的那日也是这般的大雾。”崔知易忽而开了口。

“你不想问我么?”崔知易继续道,“三娘究竟是怎么走的?”

“餐松啖柏,羽化登仙。”他抬头,笃定道。

崔知易看着他的眼睛,唇角动了动。

“你信这话?”他的神情露出几分微弱的讥诮。

他喉间一滞,心底的东西在摇摇欲坠,坠落一角时便开始溃塌,这溃塌可以瞬间将他淹没。

“我信。”他用简短的两个词堵住了崩塌,然后重重喘了口气。

“那便信罢。”崔知易轻笑了一声,将食案上的酒水一饮而尽。

“本那话不是给你的,如今既连你也信,三娘也算没有白费苦心。”

崔知易说毕,站起身,施施然站至船头。

舟倾斜了些。

海浪堆起千雪,崔知易的衣角尽被打湿。

身后船舱晃了晃,然后便没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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