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第一章(2/2)

他默默地站着,等待着,正如身边无声无息的看客们。

监斩台上四平八稳的坐着三位大老爷,远远看去,倒也分不出是哪几位贵人,台下一圈衙役把人群隔开,一个血红衣衫的刽子手手提大刀,如果犯人能更配合一点的话,真是个再规范也没有的行刑场了。

那人犯的手脚带着铁锁,一身囚服却是雪白雪白的,连点褶皱也没,头发束得一丝不苟——

在这身行头的衬托之下,他这个人就显得随性多了:

斜斜地倚靠在刑场中央的木杆上,眯眼听一个小吏大声地宣判他的罪行:这人要是再年轻个二十岁,定会成为这妙都城中最拔尖儿的浪荡子。

正中的官老爷突然一摆手:“行了,闭嘴吧!”

诵读的小吏讪讪退下,官老爷不耐烦道:“时候也不早了,快点砍吧!念有个屁用,你看那姓魏的像有个认罪的样子吗?”

“姓魏的”笑道:“侯大人,你不会是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官话吧?”

侯大人的脸硬是憋出了个五颜六色:“去你娘的!魏元忠,死到临头还嘴硬?”

人犯笑得直不起腰:“想不到想不到,侯大人竟然还会用成语了!”

人群中发出了憋不住的笑声,连六郎都在十二分的紧张中嘲讽地笑了一下:目不识丁侯思止,这便是我大唐所谓的栋梁啊。

“回来!”六郎猛然一惊,抓住跳出他怀里的孩子,“别乱跑!”

孩子发起抖来,小小声地挣扎道:“快放开我……你会死的!”

六郎一怔:“什么?”

他一手拽着孩子,慢慢抬起头,台上那戏谑倨傲的中年男人还是一副蛮不在乎的样子——

魏元忠,当朝第一宰相,在一月前被女皇下了天牢。

死罪,无可恕。

六郎用最小的声音在她耳边问:“魏元忠魏大人,是你什么人?”

孩子惊恐的目光给出了答案。

原本还有些疑心那柄飞刀是朝着他的,原来真正的目标,竟真是这个孩子。

那么,要不要把小姑娘放下呢?

六郎从小就一个人生活在大宅子里,身边的仆从一个比一个嘴严,除了活在白纸黑字里的孔夫子,没有谁教过他什么叫礼义廉耻。

这繁华的世界他也是第一天瞧见,这个懵懵懂懂的小姑娘,是他在这个人间真正意义上认识的第一个人。

方才他一股热血上头抱着孩子跑了这么远已经是借了闲书里大侠的胆子,现在生死当头……

他想起那些从边边角角听来的消息:魏大人又顶撞陛下啦;魏大人被下狱啦;敢直言进谏的好官越来越少,这天下,怕真是要姓武啦!

六郎猛地闭了一下眼睛:罢了,就帮她这一回!

“走,我送你!”

他手里攥了一把潮汗,用最轻的动作,缓缓缓缓地移动到人群的边缘,飞速地拆开女孩头上的总角,把她的头发一顿揉搓,同时脱下了自己水湖蓝的外袍,露出深褐色的里衣,又挽起裤脚;

不仔细看的话,他们就像一对普通的农家兄妹。

小白若眼角泛了红,却没有哭:“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嘘,”他捂住她的嘴,“别看。”

别看,那么多的苦难,何必要逼着自己亲眼看见?

六郎蹲下身来,看着她的眼睛小声而又认真地说道:“我不是坏人,但你现在不跟我走,就真的会有坏人来抓你!”

他有双精致动人的眼,眼底仿佛蕴着清澈洁白的风雪。

被这样的眼睛看着,如何能不相信?

小白若抿着唇,点头。

六郎握住她的手:“别说话,低头跟我走。”

台上侯大人的脸色精彩纷呈,偏偏他微薄的词汇量又难以支撑他痛快骂街的愿望,他忍不住跳下了高台,劈手夺过刽子手的大刀,猛地往魏元忠身上砸过去:

“干你娘!”

人群一片哗然,魏元忠态度虽硬,却终究是个文官,哪里拼得过流氓出身的侯大人,这一刀躲得十分狼狈,肩膀上挨了一下,鲜血横流。

台下有几个孩子吓得大声哭闹,人群骚乱起来,甲卫的劝阻声,侯大人的骂娘声和孩子的叫嚷声遥相呼应;

魏元忠滚倒在地,却勾起了唇角,轻轻地嘘了一声:

“老侯,你听。”

“我听个……”

“侯思止接旨!侯思止接旨!”

人群呼啦啦地跪下,乱七八糟地喊着万岁,侯思止一把搡开扶着他的卫士,跳脚指着地上的人骂道:

“你他娘什么时候找了人给陛下吹风……”

魏元忠脸色发白,却开口戏谑道:“接旨吧,侯大人!”

来人是个黄衫的小太监,连呼带喘地跑到近前:“几位大人嗳!不忙下令斩人,略等一时,圣旨马上就到!”

有眼力见的小吏火速找了大夫来给魏元忠包扎,他就半敞着衣襟坐在地上,颇有几分年轻时真名士自风流的意思:

“老侯,无须不甘!我此番纵然不死,也必定是流放出京。”

魏元忠嗤笑道:“你尽可放心,你那些狗苟蝇营的破事,我都放在心里,绝对不给你抖落出去!”

“你少得意!”侯思止强压着怒气,向着魏元忠阴恻恻地笑道:“你家儿子虽然死得早,身后却还留下一个小姑娘是吧?”

魏元忠始终坦荡从容的目光滞了一瞬:“与你何干?”

侯思止:“你是不是以为,你那孙女在大宅子里呆得好好的,绝对不会出事儿?”

魏元忠立刻起身,上前几步,狠狠揪住侯思止的衣领:“侯奴!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侯思止冷笑道:“派了几个人,去你府上‘照看’她一二罢了。。”

魏元忠立刻要走,却苦于圣旨未到没法离开。

侯思止在他身后,像条愚蠢又毒辣的蛇:“来不及啦——现在回去,也不过是给她收尸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