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往事(一)(1/1)

磨山山脉地处帝都天京东南一角,山势险峻,奇峰突起,崖高谷幽,罕有人烟。

正是晌午时分,日头低低压着郁结的层云,只露出一个浅浅的圆盘形迹,磨山山谷内古木参天,枝繁叶茂,将层层阳光堵在山外,谷内清冷空寂,沉静幽深,偶尔数声鸟语啁啾,才显得有几分生气。

两道身影顺着山路迤逦而行,背后的浅浅影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真是不明白你的想法,放着锦绣前程不要,竟然要入暗影卫,你知道暗影卫的名声一向不好,更不是加官晋升的好路子,有时候真想把你的脑袋开个瓢,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脑子!”许牧喋喋不休地抱怨,像个苦口婆心的市井大妈正劝着误入歧途的良家少年,希望他早日悬崖勒马。

暗影卫是孝天皇帝即位后所创,设立之初本是专门为了刺探敌情,原来隶属军部管辖,天下归一后便被赋予了新的使命,作为皇帝陛下的第三只眼睛用来监察百官,查举谋逆。暗影卫之首官拜司长之位,不过四品官员,然而职权却大得吓人,皇权特许,先斩后奏,查究百官,说的便是他们。

然而职权虽大,升迁却难,做到头领也只是领着四品官员的俸禄,更何况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就是性命不保,再加之暗影卫掌握皇室密辛,帝国机要,一入暗影卫便不能调任他处,正所谓生是暗影人,死是暗影鬼,平常又被百官排斥,对于许牧这样的将门之后,实在谈不上一个好前程。

“你不明白,加入暗影卫对我来说更甚于加官进爵。”十安看着阔别已久的故地,心中唏嘘不已,一抹感伤不自觉地爬上眉角,两眼深沉犹如幽井,照不进一丝阳光。他自打发配充军后,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到这里,然而故乡茫茫,杳无归期,如今踏上京都的土地,整个人还在云山雾里,几乎不敢相信,似乎一眨眼面前的景物便化作云烟散去。

“再说了,我可没让你来。”十安耸了耸肩头,似乎想把这份哀伤与虚幻抖落。

“啧啧!瞧你说的是人话吗?要不是放心不下你,我可不会加入暗影卫!话说回来,你来磨山做什么?我以为你回京都一定是先去拜祭一下令尊。”

“他就在这里。”十安的语气平平,却难掩内心的落寞悲伤,某些微微生锈的记忆慢慢浮现,刮去表面的锈迹,里面却都是血色的。

“这里?我虽然不懂风水,但看起来这里可不是好地方,阴深深的不见太阳。”许牧扫了眼磨山的环境,他怎么看都觉得这里的风水不好。

十安没有搭理许牧,自顾自的向前走去,十几年未见,这里的景物倒是没有太大变化,像是时间在这里都被冻结了,一切都维持在十四年前的样子。

十安向前走去,凭着依稀模糊的记忆,他走向峭壁的一角,一颗倒下的古树残骸横亘在前,地上落叶的腐植层被压出一道长沟,十安跨过古树的残躯迈步向前,脚下踩到沟里,沟里很快渗出水来,陈年的落叶使水呈现暗红色,红的像血,像是十几年前的雨夜里的血。

许牧忽然感觉到一股难以言明的悲伤笼罩在十安身上,像是二十几年的岁月崩塌落在他的身上,无比的苍凉悲痛,说不出的陌生萧索,比在寒山边城的岁月更让人叹惋。那个敢在许巍将军面前亮刀,敢在秘术师面前出剑的十安消失不见了,面前的只剩下一个追思过往的十安。

“你知道我为何会被发配充军吗?”十安忽然问道,语调里掺杂着浓浓的伤情,这本是他最不愿提及的伤痛。

“因为当年前的太子谋逆一案?之前听伯父说过。”许牧自然知道十安的过去,不仅被发配充军还被革去了姓氏。

“那你知道我一个镖局少爷为何会参与到太子谋逆一案中吗?”

许牧摇摇头,他也奇怪一个寻常的镖局少爷如何牵扯到太子谋逆一案中?两者身份地位悬殊,应该没有打交道的地方,只是十安从未跟他说过当年发配充军的细节,他自然也不愿揭人伤疤。

“因为一次护镖,特殊的镖。”十安说道。

“负责运送什么货物,难不成是太子府的宝物还是机密要件?”许牧问道,忽然又摇了摇脑袋,太子权势不小,手下更是不缺干将能人,还不至于将机要之事交给一个小小的镖局。

“是人,两个特殊的人!那一次林氏镖局全员出镖,负责运送的是一趟人镖,将两个人安全送到贾州。”

随着十安的讲述,当年的往事逐渐清晰起来。

十四年前的京都秋日,天色昏冥如晦,欲雨未雨。十安的爹在书房里接见了一位神秘的客人,之所以称之为神秘,是因为他爹从始至终都没有提起过他的名字和来历,两人在书房里谈了什么,十安也无从得知,只知道那位神秘的客人走后,从未红过脸娘亲和父亲在书房里大吵了起来,十安的娘亲最终还是没能劝住执拗的父亲,哭着跑出了书房。而他的父亲一个人坐在书房前的石阶上抽完了整整一袋烟草。

但镖局里的镖师们反倒欣喜若狂,因为那位神秘的客人开出了比往常高出十倍的酬金,只有十安的父亲一个人喃喃自语,十安隐约记得父亲说的是“这趟镖走完,镖局就散了吧。”

大抵是傍晚时分,最后的夕照挣扎着消失在乌云之后,天马上就要下雨了。

十安的父亲带上了镖局里所有的镖师,然后在镖局门口接上了这次的“货物”,两个人,确切的说是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

时常走镖都不会选择在夜里,因为夜晚往往意味着危险,但那天十安的父亲似乎想早点结束这次押镖,于是选择了傍晚出发,连夜赶路。走的也不是寻常的官道,而是一条小路,经过磨山山脉的崎岖山路。

众镖师们都不理解十安父亲的想法,但他并没有解释,只是一味地催促镖师们前进,恨不得尽快离开京都地界。这些异乎寻常的举动自然引起了十安的注意,可父亲的答复只有一个,“赶紧走!”

夜色如幕,风雨如晦,再加之走的是山道,这个镖师队伍都显得死气沉沉,不少镖师埋怨十安的父亲为何不白天出发,偏偏要连夜冒雨赶路。可十安的父亲没有作答,只是一直冰着脸,催促着队伍前进。

整个队伍无精打采地向前走着,像是一条被吸干了精气的蛇在磨山里爬行。只有父亲不时地从队伍前头赶到后面,催促那些个偷闲的家伙,向来平易待人的父亲第一次用上了鞭子。整只队伍却还是不急不慢地前进。

夜深了,雨也越紧了。

雷声轰鸣,如巨龙咆哮。雨势渐大,豆大的雨点落在蓑衣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粘人的雨气从蓑衣的缝隙里穿过,又黏又湿令人浑身难受。

忽然,又是一阵雷声传来。

不,不是雷声,是比雷声更震慑人心的马蹄声。雨夜之中,一彪骑兵从黑暗中狂飙而出,势如雷火,搅乱了整个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