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第十章(2/2)

虽说来俊臣杀人并不需要什么理由,但在当时,他并不是如今说出名字就是鬼故事的来俊臣,而是王氏口中的“小纾”。

有什么理由,能让人对第一次见面的人痛下杀手?

来俊臣半垂着眼,阴恻恻地开了口:“王幼薇——就是我夫人,她有一个弟弟,十八年前才五岁,王家要将这孩子送到京城念书,当时正好赶上太平大婚,王幼薇就闹着跟来凑个热闹。至于我么,”

剩下的话没有说全,但是猜也猜得出来:

来俊臣当时是王家的养子,又对王幼薇有心思,跟着一起来保护这姐弟俩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提到夫人,来俊臣周身的气场都柔和了些:“婚仪正式开始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那天街道两边都是火把,到处都是人,只有城墙下面宽松些。幼薇没有用晚饭,我就让她带着孩子在城墙下等我一会儿。等我买了点心回来的时候——”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等我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贼秃状似癫狂,正压在幼薇身上!当时我急怒攻心,就一刀捅了他!”

白若可以想见,当时薛怀义一定是对王幼薇起了色心,以至于来俊臣会一怒至此——

但是前些日子在王家走了这么一遭,又让她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王家抚养了来俊臣,何以王氏会说‘是我们对不住你’?

来俊臣斜斜地瞥了她一眼:“有话就说,休要婆妈!”

白若皱眉道:“属下斗胆,当时动手杀人的,真的是大人么?”

当时来俊臣不过二十来岁,便是要动手,也未必会下此杀招——

但是,反观王幼薇王娘子,她一个闺阁贵女,猛然被一个癫狂的和尚侵犯,身后还有年仅五岁的弟弟,情急之下......

来俊臣的脖颈缓慢地转了个角度,唇角勾起一个要笑不笑的弧度:“是或不是,又如何?”

白若在这句话里品出了一丝默认的味道。

不论这件事是谁做的,至少来俊臣认这个罪名的时候,没有反抗。

因为认了这个罪名,他就从前途无量的王氏子弟成了王氏的耻辱;此后辗转求生十余年,最终成了一手遮天的酷吏,满腹算计,一身杀孽。

今日已定,是或不是,又如何呢?

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可是大人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薛怀义会在临死之前控诉太平殿下?”

来俊臣往后一靠,眼睫半垂,一声嗤笑:“那蠢货多半以为我是太平收买来杀他的地痞流氓——秃驴本是太平的粉头,这我与你说过了。当时太平对驸马薛绍颇为喜爱,要找人把从前的‘污点’抹掉,倒也合情合理。”

一幅画卷在白若脑中缓缓展开。

红妆十里,满城喜气,皇帝和国母亲自坐镇为小女儿操办婚礼,喧嚣盈天的夜晚成了不夜天。美人娇娘盖着喜帕,弯身下拜——

一片祝福声中,藏着一双阴毒的眼。

“你成婚了,便要弃我于不顾么?”

俊美的和尚破了酒戒,酩酊大醉时,下意识地要离开这座欢乐场;

走到城门之下,猛然见了带着孩子的王娘子,那股子欺男霸女的混不吝劲儿又跑出来了,正发作时,冷不防王娘子在混乱中摸出了防身的小刀,直接捅入胸腹。

白若的眉毛皱得快要打结了:“这不对!说不通!”

她略略整理了一下思路:“若是和尚心里早就知道公主要除掉他,不说逃跑,也该谨言慎行才是,如何会在城墙下无缘无故地欺辱一个小娘子?”

白若犹豫片刻,似在措辞:“就算他本身是个混不吝,就偏要在大婚当日弄出点动静给公主添堵,为何又要在没什么人的城墙下面?更何况,若真是王娘子在慌乱之中捅了他,这纯属意外,又为何要写太平害我?!”

时隔许多年,来俊臣也终于在这件事里品出一丝不对,他一手撑住额头细细思索:“发狂,跑到没人的地方,这更像是......”

白若眼睛一亮:“更像是中了什么毒,要找个人少的地方想办法解掉!”

来俊臣正要接话,冷不防马车突然停了下来,车外一个尖细的嗓音大声唱到:

“左台御史中丞,司仆少卿,来俊臣到!”

-------------------------------------

相较于公主府的华丽新奇,这座别庄就显得尤为肃穆了。

一层一层的高墙,深灰墙,暗红瓦,抬起头时只能看见大殿的飞檐,无法窥其全貌。

来俊臣只带了白若一人入府,领路的太监表情颇有些玩味:“您可算来了,公主殿下已等了很久了啦。”

方才来俊臣下车时还有些气血翻腾,这会儿却已经恢复了那种懒怠傲慢的样子:“想来公主随身伺候的人不少,就是等我也不会等得无聊吧!”

太监掩口笑道:“还是大人晓得我们主子,这些个‘公子’们平日里都在别庄住着,也省的叫驸马爷看着不舒服不是?”

所谓“公子”,看来便是与当年的薛怀义一样的外宠了。

来俊臣从衣袖里摸出一锭金,动作自然地捂在太监手心里:“唔,说起来,惠范大师是否还在府上清修?他过得如何呀?”

太监喜笑颜开地回道:“回大人的话,惠范师父很得殿下喜欢,上个月殿下还请他做过功课呢!”

白若询问地看了一眼,来俊臣轻轻点了点头。

白若心里有数,这个什么惠范大师,多半是来俊臣供奉给公主的情人——来俊臣杀了她一个怀义和尚,就还给她一个。

这很像是来俊臣会做的事。

穿过层层宫殿,终于到了太平跟前。

女人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处小亭中,身边一片苍松劲木,衬着一地还没来得及清扫完全的薄雪,竟是这偌大府中难得的一块开阔地。

她身边的大宫女弯身说了些什么,女人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转身向他们略略见了个礼:“来大人。”

初次见面,白若只觉得心里一震。

太平很美,虽然已是三十余岁的年纪,但肌肤依旧莹白娇嫩。紫锦衣,玉搔头,她整个人都显示着大唐盛世的富丽,繁花锦簇得恰到好处。

她的衣饰有多华贵,她的眼睛就有多寂灭。

她正向着来俊臣款款微笑,一双眼却古井无波。

白若恍惚间觉得,这个人不该站在这座富贵的皇家宅院里,她的脚下该是秋白枯草,身后,该是万里荒原。

然而最让白若紧张忧虑的一刻还是来了。

太平的眼睛看向了她,略带疑惑地问道:“这女孩儿,我看着有些面善。”

冷汗顺着她的脊背缓缓流下,阴冷得就像命运在触摸。

太平眼中的荒原仿佛被风吹过,宛如风雨来临的前夕:

“你这张脸,倒像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