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丧母(三)(1/1)

二十年后的某一天,建宁王朝的主人,中域八郡的统治者,年号仁纯的皇帝陛下静坐在帝都孝天宫里,在他面前对弈的是那代杨家家主杨望之。

仁纯皇帝平静地,毫无波澜地讲述起了当年的往事,只是隐去了杨府和自己的名讳。

他抬起头,目光平视杨望之苍老的脸庞,问道:“你若是当年的小男孩该如何自处?”

杨望之沉吟片刻,放下手里的黑棋子,起身俯首正色道:“人间不平事,当以血债血偿。”

仁纯皇帝静静地看着这位杨家掌权人,目光越过他的身影,投到更远的天穹,那是绵延起伏的江山,是属于他的天下,许久之后,仁纯皇帝缓缓吐出两个字:“有理!”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宫殿扶栏处,目无焦点地看向远方。碧蓝的天穹下飘着几缕白云,像是蓝色画布上随意勾勒出的几抹弧线。白云很柔很轻,很浅很淡,和娘亲以前的笑容一样柔和,似乎努力回忆一点,就会消散于茫茫天地之间。

仁纯皇帝负手身后,目光空灵,思绪跨越时间的轮轨,轻轻呢喃道:

“朕的娘亲不好看,名字也普通,就是个常见的农家妇人,除了常挂嘴角的那抹淡淡笑意,朕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

“那一年朕十三岁,娘亲二十九岁,她离世的时候朕就在她的身边,亲眼看着她被人活活打死,而朕却什么都做不了。”

“有时候记忆放久了便会生锈,朕已经不记得是如何把她背出杨府的,也不记得双手挖坑时究竟掀翻了几片指甲盖,或许四片,或许是五片。”

“朕一直以为人的血是温热的,直到那天,娘亲的血从她的嘴角落到朕的脸上,冷的像千年不化的冰,朕才知道人的血原来是冷的。”

“朕没有错,娘亲没有错,可娘亲却死了,为朕而死。因为无论是以前,现在,还是将来,朕都不认为一只畜生的命能比人更重。”

因为平静所以充满力量,仁纯皇帝的轻声细语,落在杨望之的耳中却重于千钧,字字都如云霄之上的雷霆,引而不发却最具威势。因为他是当朝皇帝,中域的主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史书所记,并非妄言。

“杨庆死了,却不是死在朕的手里。但娘亲的血留在杨府上,自然要用杨家人的血才能洗涮干净。”仁纯皇帝依旧平静地叙说着。

杨望之此刻已跪在地上,四肢伏地,战战栗栗,翘起的山羊胡须抖动得宛若荒野上随风摇摆的野草。

“听说你正在为杨家重修族谱,但朕想杨家的历史应该到此为止了。”

杨望之双目一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陛下仁德,微臣斗胆,求陛下为杨家留下些血脉。稚子无罪,妇人无罪啊!”已近古稀的老臣额头叩地,死死哀求,光洁如镜的地面上留下斑斑血迹。

“那年,娘亲也是这般求着杨庆。”仁纯皇帝话语顿止,宫里忽然静得可怕,只剩下窗外云卷云舒,风起风落。

他微微挑眉,“朕知道你不服,因为帝国律法废除了连坐之罪,朕这样做有失公允,有失明君之德,但朕不在乎,史书上的千古明君离朕太远,而一个好儿子离朕很近,哪怕朕已经迟到了二十年。”仁纯皇帝毫无波澜地看了眼求饶的大臣,便再也没有回头地离开,像当年一走了之的杨庆,他的身后,六旬老臣叩头泣血而亡。

这是最后的圣喻,亦是杨家灭族的宣告。

仁纯二年,杨族上下五百四十二口,皆殁。

陵城杨族,灭。

史书上对于陵城杨家覆灭的原因一直存有争议,有人认为是杨家图谋不轨,欲篡帝位,有人认为杨家串通外族,卖主求荣。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建宁皇帝的娘亲,史书上的慈仁太后死在了杨府里,然后杨家满门被灭,杀人偿命,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