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遇刺(三)(1/1)

“自我记事起就跟着娘亲和外公一起生活,外公家不算是大户人家,但在村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殷实家境。我从小就被村里人说是野种,因为我娘没有成亲便有了我,而我从没有见过我爹。所幸我外公在村里威望颇高,平日里村里人不敢欺负我们娘俩。直到那一年,外公走了,偌大个家里就剩下我和娘亲。村里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村子里那些个自诩清高的族老带着人找上门来。”

徐青山语气一顿,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道,脸上的肌肉咬地很紧。

“娘亲打开后门让我快跑,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我那个时候很听娘亲的话,拼命地往外跑,鞋子跑掉了也不敢回头。我不知道跑了多久才意识到娘亲没有跟上来。于是我又像疯子一样往回跑,等我赶到家里的时候,娘亲不知去了哪里。”

“我跑到村头,看见他们把娘亲关在猪笼里,在他们看来,未婚先育的女子都该浸猪笼。他们想要活活溺死她,我一下子就红了眼,像头发疯的公牛似的冲了上去,却被邻居的大嫂拉住,她死死地拽住我,捂住我的嘴,告诉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上去,他们也会溺死我的,我不停地挣扎,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鲜血一下就出来了,却始终挣脱不开,嘴里腥咸一片,那是鲜血的味道。”

“我忘不了那一幕,永远也不会忘,娘亲挣扎着上岸,他们就用晾衣的杆子打她的头,一下、两下、不停地敲,不停地打,四五个精壮的汉子像对于山里的猛兽一样对付一个弱女子,他们平日里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啊,怎么忍心!怎么下得去手!那个时候,他们的表情比山里的财狼猛虎更狰狞,更可怕。”

“娘亲的血染红了双眼,染红了河水,最后她看见了我,嘴巴噙动着,我不知道她说些什么,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我把那几个汉子和族老的样子牢牢记在脑海里,像烙印一样,像石刻一样,我要记住他们,记住他们犯下的错。”

“当天晚上我把娘亲的遗体从河里捞出来,背到山上,用双手一捧土接一捧土地挖,直到双手鲜血淋漓,直到没有痛觉。”

“我多希望自己当初没有听娘亲的话,没有逃跑,至少能和她一起面对,哪怕和她死在一起。可是我逃了,像个懦夫一样地逃了。我好恨,真的恨,不只恨那些人,更恨懦弱的自己。”

“后来邻居大嫂告诉我,村里那几个族老就是想要我们家的几十亩地和几间房子,把我们娘俩逼死了,他们才有机可乘。她塞给我几块麦饼,让我快走,连夜逃到外乡去,否则会被当做野种溺死的。”

“可她不会想到,那些杀死我娘的凶手也不会想到。这一次,我不会逃了,永远也不会再逃了。”

“我从村里偷了一把柴刀,躲在山上整整五天,为了不被他们发现,我不敢生火,饿了就吃麦饼,吃生肉,渴了就喝溪水。第五天晚上,我潜到村里,我先去当时骂我娘荡妇的族老家,我用柴刀像杀鸡一样抹了他的脖子,血一下就溅了出来,喷了我一脸,可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害怕,只是不甘心,他死的太轻松了,我要让他们在我娘的坟前忏悔认错,可我力气不够,扛不动尸体,于是我拿起刀砍他的脖子,一刀接着一刀,刀子砍钝了,我就用斧子劈,我把他的脑袋装到麻袋里,然后下一家,下一人,麻袋越来越鼓,越来越重,我身上的衣服浸透了他们的血,湿地可以拧出血水来,可我不在乎,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我把他们的人头摆在我娘的坟前,我不记得是十二个还是十三个,看着鼓起的坟包,眼里的泪一下就流出来了,怎么都止不住。”

“我从不相信神灵的存在,更不相信庙堂里的泥塑神佛,只有那天夜里,我跪在星空之下,祈求世上的每一位神明,我只要我的母亲,我的家人,然而除了山间的寒风,什么都没有。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唯一能相信的只有手里的刀,只有手握天下权柄,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那一年,我十二岁。”

徐青山缓缓说完当年的故事,当他的话音停止,先前一瞬的柔和全部消失不见,他又变回了锋芒毕露的徐青山。

齐钰神情复杂地看着徐青山,他终于明白是怎么酷烈的火焰才能锻造出这样一把锋利的刀,可以无情地斩断世间的一切。他更不能想像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是如何手握屠刀,亲手砍下十几个仇人的脑袋。

齐钰眼里酸红一片,隐约之间,他似乎看见了一个凄寒的苦夜,半大的少年跪倒在万里长空之下,仰望天上星斗如海,虔诚地匍匐在地,苦苦祈求天上的神明,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山间的寒风。

齐钰不知说些什么来安慰青山,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和徐青山相处多年,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往事。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徐青山的心境,或许他说的没错,这确实是个不为刀俎,便为鱼肉的世界。然而他终究无法像徐青山一样,冷酷地看待这个世间。

“我要走了,在这里我待了太久了。”徐青山的话打破了眼前的沉默,他的视线避开了齐钰。

“去哪里?”齐钰问道。

“西边或者北边,总之哪里有战可打,我便去哪,猛虎是不能久待在羊窝里。否则就会变成绵羊一样。”

“你一个人吗?未免有些不妥。”齐钰担心地问道。

“你在担心我吗?”徐青山咧嘴嗤笑道,随即收敛了笑容,这个家伙性子总是这样,若是一声不吭地放我走了,反倒不是他了。

“给我一些时间,我可以说服父王让我与你同去,至少多些照应。”

“不必了,等你何时丢下妇人之仁的包袱,我们才会是同路之人。”徐青山高声道,他看向齐钰的眼里,似乎想从他眼里仔细看清自己的倒影,然而他只看见澄澈的湖泊,那是赤子的眼睛,没有虚伪狡诈,干净地可以一眼望到底。

齐钰同样看着徐青山,却一言不发。无论是他还是徐青山,每个人都有自己坚守的东西,或许他们永远都不会是同路之人。

或许是得到的答案,徐青山忽的放声大笑,翻身上马,双脚用力一踢马肚,迎着落日余晖,在如血的天幕下,策马狂奔,夕阳的余晖将他镂刻成一道剪影,他远远地抛来一句话。

“猛兽都是独行,牛羊才会成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