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英魂林(二)(1/1)

轩辕破虏笑而不答,只是转动身子向前走去,身上的血红大氅扬起一个大大的弧度,像一片飘扬的羽毛。

“人死成沙,后来人自然有后来人的智慧,你我何必操心。”

十安和许牧对视一眼,两相无言,跟了上去。

三人一路巡查城里的防务,又到了军械司,出了军械司,眼前是一片林木蓊郁,绿意森森。

“真是奇怪,城内怎么会有那么大一片树林?”许牧指着前方的一片林子问道。

“进去走走吧。”轩辕破虏自顾自地向前走去,整个身子慢慢融入林中,十安恍惚间觉得眼前之位霸武一世的大将军似乎少了点什么,那种凌厉不可直视的气势抽丝般从他身上剥离,这片森林像是一滩青水,洗去了轩辕破虏的傲气。

树木扶疏,枝繁叶茂,缕缕清光平铺而下,一道道光缕从他们身边扫过,枝叶切碎阳光,留下斑驳绿影,无数细小的光团洒在地上,像是织锦上的花斑。树上挂满了无数木牌,有的斑驳陈旧,有的崭新齐整,定睛看去,木牌上刻有名字,有的清晰可辨,有的模糊不清,穿林而过的风带动树叶簌簌作响,木牌之间相互敲击,发出清脆短促的声响,像是无数的亡灵窃窃私语,木牌随着树木摇曳身形,阳光被切割成支离破碎,明暗不定的光影从木牌上掠过,形成一幅质朴自然的画面。

“木牌山刻的是人名?”十安问道。

“每一块木牌上都刻着人名,有的是新加上去的,最老的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当初冀州城还未建成,这里仍是一片荒原,归属平野国管辖。在一次大战里,人族和荒族在这里留下了十几万具尸体,后来平野国国君便在这里建起了冀州城,或许是万人坑的缘故吧,这里的草木竟是要比荒原上的长得更茂盛,久而久之形成了这片森林,叫做英魂林,名字是最后一代平野国国君梁厚正起的。”

“那木牌上的名字?”

“都是和荒族人交战死去的士兵。这个传统是梁厚正传下来的,他是唯一一位亲自和荒族人作战的国君,当年中域八郡十三国,除了当今陛下,我唯一看得上眼的就是他。”轩辕破虏说道。

“能得到大将军的赞赏,这位梁厚正一定是位雄主吧!”

轩辕破虏摇摇脑袋,走路的步子也轻缓了许多,似乎是怕打搅到此处栖息的英灵。他的语速慢了下来:“若是论文韬武略,十个梁厚正也及不上陛下,但若论胆魄气节,纵观中域十三国,怕是无一人及得上他。当年大齐强兵压境,荒族又直逼一线峡,平野国腹背受敌,我率兵直逼帝都,平野国尚有十万铁骑驻守陇西平原,大齐上下都以为梁厚正必定调兵回援,大齐全军已经准备打一场恶战,然而大齐军队攻城时,却不见平野国的十万铁骑,当我带兵赶到皇宫时,梁厚正和甲士固守在皇城之上,他先杀后宫嫔妃,再杀皇子皇女,最后带着甲士朝大军冲锋,可惜的是他死在了乱军之中,我没能亲手摘下他的首级。”

“平野国大军为何不回援?难道背主求荣?”许牧问道,当年中域国战,出了无数英雄名将,却也揪出一帮卖国的奸臣。

“不回援的命令是梁厚正亲自下的。”轩辕破虏答道,眼神变得迷离,似乎在追忆什么。

十安和许牧面面相觑,心中不胜诧异,那位平野国君难道是疯了。

“原来当时荒族大军直逼到一线峡,和驻守陇西平原的平野国大军对峙,当时的驻军准备回京勤王,是梁厚正连下七道死命令,不许大军回援,他在信中说道,大齐攻破京都,丢得不过是平野国的天下,荒族人若是过了一线峡,丢的却是人族的江山。他可以失去皇位,却不能做千古罪人。”轩辕破虏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打仗的本事,梁厚正只算得上二流,若是说做皇帝的气节,却是一流中的一流。”

十安和许牧不由心生感慨,这样的人物纵然丢了江山,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大英豪,如此的气魄胸襟,纵观后人,谁又能评论他的功过,谁又有那样的资格?

轩辕破虏扯起脚步向前走去,靠近一棵悬满木牌,长着树瘤的树前,不由地沉默了,他静静地站在林间,光线透过林间的叶落在他的身上,坚实的铠甲顿时熠熠生辉,镶上了一层金色的边,他安静地站在那里,却让人觉得离他很远。

“孝天三十二年,宛城被围,众将军请求发兵救援,而我连下三道军令,直取荒族大军后方,最后摘下了荒族三个氏族王的脑袋。宛城五千之人却全部战死,众人都言我冷酷无情,只贪破敌大功,可宛城被围不过是荒族围点打援,布下口袋阵的诡计,我哪里会看不透。”他轻轻摩挲着手里的木牌,眼里的悲伤一涌而出,身形隐隐佝偻了几分,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精神,干瘪地像张白纸。此刻的他不像是个魁梧霸气的天下名将,只是个孤独的老人。

“冷酷无情?他们哪里知道战死的五千将士之中有一个人姓轩辕,轩辕宁,我的亲生儿子!我不会拿十几万将士的命去换我儿子的命,既然他死了,总是要有人偿命。”一股凌厉无匹的杀气从身上迸发而出,几乎压的人喘不过气,似乎连温度都被冻结了。他摘下了慈父的面具,带上了将军的威严。

“我们和荒族人之间的世仇,我和荒族人之间的恩怨,不会就这样结束的,他们欠下的必须百倍奉还!”轩辕破虏几乎咬着牙说道。

十安和许牧忽然间不知所措,他们从未想到过这个像狮子一样的男人也会流露出感伤的神情,他们僵僵地立在那里,像是两根无言的木头,仿佛和这片林木融为一体,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生怕打扰了轩辕破虏的回忆。

“年纪大了,难免啰嗦了些,今天就到这吧。”轩辕破虏说完,挺直了腰板,孤独地向前走去。

十安望着他的背影,突然之间竟然有些可怜这位霸武一世的将军,他就像是个孤独的复仇者,倔强地守着这片荒原,那里留下了敌人的血,亲人的血,还有自己的血,他就是一团熊熊燃烧的大火,在烧死敌人或者烧光自己之前,绝不罢休。

“那块无名的木牌又是什么?”许牧打破了沉默,手指指着轩辕宁旁边的那块木牌,对身边的轩辕小蛮问道。

“那是义父的,他说过等自己马革裹尸的一天,就刻上自己的名字。”轩辕小蛮转头看向远去的轩辕破虏,“义父为大齐守护西境二十多年了,朝堂上的那些文官总喜欢嚼舌头,不是说义父拥兵自重,不尊王上,就是说义父残酷暴虐,滥杀无辜,哼,他们不也用脑子想想,没有义父镇守陇西,他们又哪里能安心在帝都嚼舌头!”

“轩辕将军确实是大齐的擎天之柱,我伯父也常说陇西有轩辕将军在,荒族不足为虑。”许牧想起伯父以前说过的话,感慨万千。

“其实,义父真的累了。”轩辕小蛮轻声说道,摇摇脑袋,扫过这片英魂林,然后深深看了眼轩辕宁的木牌,静静地走了。

“十安,如果真的是轩辕破虏杀了你的父亲,我们该怎么办?”许牧瞅了眼四周无人,小声问道。

十安沉默了,一种难以言明的迷茫充斥心间,若是之前,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轩辕破虏,然而此刻却难以作答,荒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生养了无数英雄儿女,演绎了无数国仇家恨,没有轩辕破虏,荒族的铁骑会踏上中域的土地,无数人会家破人亡,十安早就没有家了,但他不想这种痛苦落在无辜人身上,然而血海深仇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抵消的,十安深深吸了口气,“我会杀了他,如果荒族人入侵,就让他们先踏过我的尸体!”他回头深深看了眼英魂林里无数的木牌,那是英魂最后的痕迹。

风过无痕,木牌叮当作响。

史官往往对历史的传奇人物大书特书,用石碑和雕塑纪念他们的丰功伟绩,然而真正万古长青的却是无数平凡人的无名纪念碑,他们无法青史留名,碑上留字,只能留下一块块伶仃木牌,默默承受百年孤独,最后任凭雨打风吹去,我们不可否认倾世名将的卓越功勋,但真正筑起血肉之城的却是这些无名英雄,这是无数平凡士兵的命运,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一代又一代,前赴后继,至死方休,正如这片绿意森森的英魂林一般,长青不朽。